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31章

關燈
第31章

齊國公一聽是崔舒若, 立刻招手,命踏上木板的護衛停下。

他身邊還站了一個胡子長到胸前,頭戴綸巾, 文人氣很重的男子, 他看起來三四十歲, 但又不像, 面容倒是端正斯文,但因為打理成羊須似的的長胡子將他襯得像是四五十歲, 以至於讓人拿捏不準他的真實年紀。

戴綸巾的文士一瞧見崔舒若, 神情隱隱間透著不喜, 尤其是在她攔住齊國公的時候。

他隨意一瞥就瞧見崔舒若連鞋子都沒穿齊整,不喜的愈發明顯,但也因此側過頭,避開他自認儀容不整的崔舒若。

崔舒若哪顧得上他,她體力不支, 光是小跑出來的這段路就已經氣喘籲籲。

好不容易近前來, 她更加註意不到齊國公周圍的人。

崔舒若停下來,氣都沒喘勻就道:“不能去, 裏面的人已死了多日, 都為胡人所殺, 船只在湖面漂泊,已生了疫瘴,若是讓我們船上的人過去, 很容易染上。”

聽見崔舒若的話,鑒於她先前的種種神跡, 腳已踏上木板的人面色驚慌,恨不能立刻跳回去, 但礙於齊國公的威信,沒人敢這麽做。

齊國公魁梧健碩,身高八尺,他身上可是有軍功的。在疆場上,若是有人敢不經主將之令後退,那便是逃兵,被發現立刻要軍法處置。

也得益於齊國公的嚴苛,叫滿甲板上聽見的人,即便是害怕心慌,也沒有做出任何逾亂之舉。

齊國公虎步一邁,雙目炯炯,只盯著崔舒若,“事關重大,可不能兒戲。”

是啊,雖然船上沒動靜,甲板上也有屍首,可這麽大一艘船,裏頭有多少人啊!若真的都死了,該是怎樣的慘象,人們下意識不敢去想,只留有一絲盼望,指不定真有人命好湊巧活下來呢?

於死亡的泥濘中開出的小花,才叫人留有無限希冀。

崔舒若卻提前看了尊享版的答案,船裏面一個活人都沒有,早已死絕,而且船艙裏的慘象遠比外頭嚴重,不少人是被生生虐殺的。

系統也播了船裏的影像,死的人不僅有身份微賤的船工,也有衣裳華貴的世家子。她看見其中一個男人胸前還有家書,另一個男人則在袖子裏藏了送給懷孕妻子的碧玉簪。還有母親被□□之前偷偷將孩子藏進木箱,盼望著能有人進船,救下孩子。

但別看現在江面風平浪靜,可實際上船漂泊的太久了,是從另一個碼頭漂到這裏的,足足有二十多日。而船上的糧食金銀早都被胡人被搶走,即便真的有人活下來,要麽跳入滾滾江水,要麽活活餓死。

想到這一切,崔舒若也不由得呼吸一窒,可她更知曉自己若是不夠堅定,這一船的人也保不下來。

她擡起頭,面對齊國公能把手底下將領都鎮住的淩厲目光,不閃不避,嚴嚴肅肅的答道:“絕無虛言,船上生了疫瘴,而且無人生還。”

齊國公目光如炬,保持那個姿勢沒動,顯然是有所考量,在下決斷。

而那位一開始看崔舒若就目光不喜的戴綸巾的文士冷哼一聲,顯然是不相信,他朝齊國公拱手進言,“國公爺,那可是一船人的性命,怎好聽一介女娘片面之詞。萬一裏頭尚有人存活,難不成我們要棄之不顧不成?還望國公爺三思。”聽他的聲音,中氣十足,至多不過而立,看來一把美髯真的能叫人模糊年紀。

崔舒若見他竟然還在規勸齊國公,不由得奇怪,難不成他不是從並州一路跟來的謀士嗎?

她就怕齊國公會受一直以來的賢名困囿,到時想著去救人,可實則一人都沒救上,卻害了所有人。

所以崔舒若朝那戴綸巾的文士微笑,端起世家女的儀態,“先生,我雖不才,但在並州曾提前告知地動一事,後又求得雨,救下不少人。竊以為,先生當信我。”

誰料那戴綸巾的文士既沒有因此驚詫,也沒有給崔舒若好臉色。

他照舊是那副瞧不上人的臭臉色,自以為洞察一切般輕蔑一笑“地動祈雨雖看著非人力所能企及,但漢代便有地動儀可預測地動,誰知曉二娘子您是否也有如此寶物。至於祈雨,為何你和那妖道挑了同一日,莫非那日本就會下雨?”

他言語裏都是漠然的排斥和不信,“先賢孔子曰‘子不語怪力亂神’,二娘子足不出戶,輕飄飄一句無人生還,可知會斷了他人生機?”

他雖然沒有直接說崔舒若是裝神弄鬼騙人的,但話裏話外也就是這麽個意思。

崔舒若還奇怪為什麽他對自己的態度會如此不喜排斥,原來他是這個時代極少數不認為會有鬼神的人。而且他的態度堅決,所以不管崔舒若做了什麽,他都能找到由頭自圓其說。

其實他對她的揣測,大多數是對的。

但畢竟有局限性,譬如任他再有能耐,都想不到會有系統存在。但對於還未能馴服自然之力的這個時代的人而言,系統的能力,其實和鬼神又有什麽區別呢?

崔舒若不再試圖勸服文士,她深知像他這樣意志堅定的人,是不會輕易改變想法的。即便她現在說施展神跡,能叫他憑空摔倒,憑空被雨淋,他也能找到借口解釋。

她轉而看向齊國公,目光切切,“還請阿耶信我,女兒絕非無的放矢之人!”

是啊,不管文士怎麽看不上崔舒若,怎麽一心要阻攔,可真正主事,能有決定權的是齊國公。

經過崔舒若一句話,文士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,他跟著連聲道:“國公爺,不可啊!您若是對那一船人棄之於不顧,他日此事傳出去,別人又該如何看您呢?”

但齊國公已有了決斷,他向後回頭,吩咐道:“拿火把和火油來!”

“這……”文士顯然是意識到了齊國公要做什麽,情緒愈發激昂,“國公爺,三思啊!死者為大,若是真將船一把火燒了,他們的屍首怎麽辦,他們的家人又該如何自處?”

齊國公擡手制止文士繼續說下去,他臉上已沒了平日禮賢下士的和顏悅色,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的冷酷和殺伐決斷,“先生不必再勸,我兒從不妄言。若裏頭真生了疫瘴,今日我們得以先行知曉,可其他過路人呢?倘若那過路人好心的為他們收斂屍骨上岸,那岸上的百姓呢?

他們何辜?

今日既叫我遇上了,斷沒有置之不理的。”

縱火燒船,即便是手裏沾血的護衛為不免猶豫,這麽大的一條船啊!

齊國公卻不給他們猶豫的機會,自己取過一個火把,站到船邊,斂容肅穆,對著船上的護衛家丁們朗聲道:“今日為了不讓船上疫病蔓延,也不叫後來人為難,我齊國公趙義方,願做這個惡人,火燒此船。還請諸位為我做個見證,若有怨怪,便都沖著我一人!”

說完,他直接將火把扔上船。

火把點燃繩索,火光盤旋而上。

有齊國公帶頭,其他人的膽子也大起來,一個個甚至還潑了火油。原本小小的火簇油然變作沖天火龍,將整座船吞沒,偌大一艘船就這麽被漸漸燒毀了。

眾人不由得唏噓,而今胡人作亂,朝不保夕,多少無辜漢人平白喪了性命,如今更是連具完整屍骨都不能留下。

因是齊國公做主,他的身影始終立於船邊,遠遠瞧著竟顯得偉岸卓然。

也是,一個幼年喪父喪母的人,即便有個皇後姨母,但能在波詭雲譎的皇宮長大,從族親手中收攏齊國公府家財,少年起就立下軍功,壓得並州上下官員對他唯命是從。這樣的人,如何能是簡單的無害庸碌,過往謙卑仁義,有多少是偽裝的面貌呢?

他的手腕魄力,絕非尋常。

即便他有一個天縱奇才的趙巍衡做兒子,替他戎馬征戰,收覆漢家失地,可若是他自己沒有本事,遠在都城之內,便真的能安坐寶塌嗎?

崔舒若恍然間意識到了自己先前做了多麽正確的決定。

而那名勸諫的文士見到木已成舟,不可挽救,嘆息搖頭,不再說什麽。唯獨是在經過崔舒若身邊的時候,橫眉冷對,沒個好臉色。

跟著崔舒若一起出來的鸚哥義憤填膺,“二娘子,他、他怎能如此無禮!”

崔舒若卻伸手攔住了鸚哥,“由他去吧。”

各自信念不同,她還不至於非要所有人都無條件信賴自己。

有崔舒若的勸慰,鸚哥才算沒有上前理論,但鼓著腮幫子,明顯還氣著。

齊國公將船燒毀了以後,並沒有就此算了,他治理並州,對庶務還算有心得,自從知道那艘船上生了疫瘴後,就生了防備心,即便沒人上去那艘船,也還是讓隨行的郎中熬了防疫病的湯藥,上至挑剔不愛喝藥的小郎君阿寶,下至不起眼的船工,全都必須喝。

除此之外,還命人之後每日醋熏。

崔舒若聽說了以後,還覺得挺驚奇,作為現代人她知道酒精能消毒,但這個時代的糧食酒度數都十分低,基本上達不到這個效果。不過,這倒是讓她起了念頭,如果能提純酒的度數,興許將來能在疆場給將士們用上。

只是,現在還在船上,不適合搗鼓這些,等到上了岸,也許能試試。

身為權貴階級,又是竇夫人喜愛的女兒,崔舒若得到了竇夫人著人送來的特制的香囊,說是隨身帶著能驅邪防疫,裏頭還有艾草、辛夷、花椒、茅香等。

崔舒若還拿在手裏嗅了嗅,並不是想象中的古板中藥味,反而偏向香多一些,但很清爽,沒有尋常香包的香味濃重熏人。她取下原來的香囊,換了竇夫人送來的系上去。

在這個時代,人人都愛熏香,不論男女,也都會在腰上系香囊。

而等崔舒若換上新的香囊後,正逢鸚哥興沖沖的從外頭回來,她先是對崔舒若一福身,然後迫不及待的說,“二娘子,您還記得先頭為難我們的那個文士嗎?”

崔舒若瑩白如玉的手指摩挲起了剛系上的香囊,她點點頭,“嗯。”

鸚哥歪頭得意的笑了一聲,似乎是清楚了那文士的底細,“奴婢方才轉悠了一圈,可算把他打聽出來了。那文士姓馮名許字三通,據說是庶族,但少有才名,被康王府收為幕僚,結果康王造反被殺,他在牢裏蹲了三年才被放出來。

後來,又去投奔袞州刺史,然而袞州刺史貪墨舞弊,竟還倒賣軍糧,被聖上剝奪官職流放三千裏,他又跟著被趕出來。再後來,他跑去邊關想做個謀士出謀劃策,卻遇上王自忠兵敗,若非遇上我們國公爺,他還不知道在哪呆著呢!

不僅如此,當初國公爺聽信妖道的話,他還敢當眾指責國公爺。若非您在祭臺上揭露妖道的真面目,恐怕他還在坐冷席呢。就這等人,還敢對您不敬!”

崔舒若一路聽完,倒是沒什麽生氣的感覺,反倒在腦海裏和系統討論起來。

【嘶,好硬的命!】

崔舒若深表讚同,“也就是齊國公將來是能做皇帝的人,否則還真不一定克制得住他。”

但就馮許能當眾指責齊國公,勸他別行人牲這等無德之事,崔舒若還是有些好感的,總比滿口仁義道德,實則是虛偽嘴臉的一些儒生要好。他古板苛刻,可好歹有點良心,能堅定自身信念。

再者說了,他不過是對她不喜罷了,崔舒若還沒到非要人人都喜歡自己,否則就按頭咒人的地步。她的功德值也並非大風刮來的,有那閑工夫,多續一天命難不成不好麽。

崔舒若安心的休息了,沒再去管那些是非。

等到第二日,齊國公卻差人去請崔舒若,崔舒若到時,還有十多位她不認識的人,好似是在和齊國公商議什麽。

這些人有頭戴綸巾的,也有腰佩蹀躞帶瞧著五大三粗的,這些應該就是齊國公的謀士和手底下信任的家將。

按禮數來看,崔舒若是不應該出現在這麽多外男面前的。

但她並不感覺冒犯,反而從心底湧出一股顫栗,那是對自身地位攀升而發出的向往。過去,齊國公雖覺得她有用,卻更多只拿她當該嬌養在深閨的女兒。

看起來是尊貴,可實則如湖中映月,夢幻如虛影,手中根本沒有權力。現在不同,他選擇讓崔舒若參與決策,意味著她能接觸權力,她的政治意見能被采納,可以和座上所有的人爭論。

是她從峭址高樓走向實權的轉折。

崔舒若迎著他們打量的目光,巍然不懼,從容的一步步朝前走,直到到了齊國公面前,她才有了表情,含笑屈膝行了一禮,喚道:“阿耶。”

齊國公見到崔舒若,旋即笑容滿面,一副寵溺縱容子女的模樣。

“二娘來啦。”

時人喜愛以排行加上一個娘字來稱呼女子,也是為了避免在外人面前洩露閨名。譬如趙平娘若是在此,齊國公喚她要麽是大娘,要呢就是她的郡主封號安陽。

齊國公指了指他右邊的坐席,“先坐下。”

“是。”崔舒若淺淺頷首。

她不懼旁人目光,姿態自然的跪坐下後,雙臂一展重新攏起置於身前。

而崔舒若對面坐的正是趙巍衡。

她一來,就被齊國公置於眾人之上,座次可不止表面的遠近,更是地位高低。

發覺崔舒若看向他,趙巍衡沖崔舒若略一點頭。比起滿屋子的謀士家將,恐怕趙巍衡是對她善意最大的人。

她甫一落座,就有人反對,為首的赫然是馮許。

他義正嚴辭,張口就是禮數規矩,“國公爺,二娘子身份雖尊貴,但我等外男與她共處一室,豈非汙了她清譽?”

“欸。”齊國公擺了擺手,“話雖如此,但萬事皆有先例,歷朝歷代皆有女將軍。遠的不說,嶺南的諸明月便是有名的女將軍,她收攏羅良百族,足智多謀威風赫赫,被聖上親封為羅良郡主。

難道她在軍中施令,上陣殺敵時,也有損清譽不成?”

馮許眉頭一皺,很快想到了應對之詞,“羅良郡主諸明月雖率軍,但其已為人妻,先夫戰死,她身為遺孀,暫時接手軍中事宜尚算合禮數。待到他日,過繼之子成人,或是其先夫一脈有了俊傑,便該交還。”

他看見崔舒若還是安之若素的跪坐其上,好似渾然不受影響,眉頭皺的能擠死蒼蠅,“再者,牝雞司晨,女子說到底不該插手政事。古往今來,多少禍國災事,源於女主亂政。”

崔舒若原本是不想計較的,但聽見他這麽說,饒是再好的脾氣,也該作怒。

她依舊是跪坐著,不似馮許插嘴還要站起身拱手低頭,“君不聞漢高後呂雉,以女子之身主政,行黃老之治休養民生,使百廢俱興的大漢得以喘息,天下宴然……”

馮許沒等崔舒若說完,就冷聲打斷,“那又如何,她殘害丈夫姬妾,惡毒陰險,玩弄權勢誅殺功臣韓信,不正言明牝雞司晨不可為麽?”

崔舒若擡頭,明明她是跪坐著,身體孱弱不堪,可冷冷看著馮許,氣勢竟不遜齊國公,叫人不敢冒犯,“是啊,難道歷朝歷代的皇帝就不曾誅殺功臣麽?漢武帝年老時窮兵黷武,又聽信讒言,釀下巫蠱之禍,牽連多少無辜之人!

他呢,照樣是秦皇漢武,數得上功績的皇帝,被世人稱頌。漢高後呢?她殘忍但難道不是形勢所迫?她以孀寡之身守住了偌大的漢朝,樁樁件件,你怎麽不說?

除了呂雉,還有東漢鄧太後,政治功績顯著,興滅繼絶,救下本已危機四伏的東漢王朝。還有北魏馮後、以一己之身和親匈奴的王昭君、戰功赫赫的婦好、替父從軍花木蘭、續寫漢書班昭……”

崔舒若連珠炮一般,說出諸多女子之名,直打的馮許回不出話,甚至下意識側頭躲開崔舒若咄咄逼人的目光。

“怎麽,她們都有錯,都不配有所作為插手政事嗎?”崔舒若朗聲質問,她的每一字重逾千鈞,何嘗不是古往今來被淹沒在歷史長河中的女子血淚控訴。

她們不出色嗎?

不,她們膽識學問遠勝周遭男子,可她們依舊被詬病,甚至要被掩埋功績。

崔舒若看向馮許的眼神很不善。

他自己也被質問得啞口無言,好半晌才回過神,打好腹稿要反駁崔舒若,卻被齊國公下場阻止。

“夠了,二娘今後能自由出入議事,此事我已決定,任何人不能更改。”齊國公一錘定音,馮許再想勸諫也無法。

至此,她的坐席徹底定下來。

崔舒若微笑依舊,不張揚不怯弱,仿佛那闔該是她的位置,所以不必喜不必慌。

她甚至沒有再分出一絲一毫餘光給馮許,因為他的坐席並不前,若是不刻意側頭,壓根瞧不見他。看吧,即便他敢跳出來挑剔,可兩人在身份上依舊是天壤之別,他壓根拿崔舒若沒有辦法。他信奉的儒道看重禮法,看重君臣尊卑,而崔舒若現在是齊國公府的二娘子,進建康受封後,更是衡陽郡主,從禮法上說,齊國公是馮許的主君,崔舒若也是。

齊國公沒有受馮許這個插曲的影響,他看向崔舒若,說出今日尋她來的原因之一。

“你昨日能得知那艘船的前情,可是頓悟了預測來日之事的能耐?”

崔舒若面向齊國公,緩緩道:“倒也不全是如此,女兒每日可算一卦,昨日的事恰好被占蔔出來。”

“哦?我兒大善。”齊國公撫掌大笑。

他又道,“可否也像祈雨術那般,有傷你壽數?”

崔舒若點頭,又搖頭,在齊國公不解的目光中,她慢慢解釋,“要看所問之事牽扯是否大,尋常小事無妨,牽扯社稷等大事,窺探天機,反噬自身。”

笑話,若什麽都問她,每日問一次,要是耗費的功德值太大,她是用預言術還是不用?當然要提前找好借口,來日好拒絕。

“竟是如此。”齊國公沒想到即便是握有天機,被仙人收為弟子,依然有諸多限制。但他並不算十分失望,能得崔舒若這樣的助益本就不易,何嘗能盼望更多,人間多少帝王,手底下雖有良臣能將,可到底還是自己打下的江山。

稍許遺憾下,他生出慈父之心,關懷起崔舒若,“那你昨日……”

齊國公神情擔憂,對崔舒若倒有對阿寶和趙平娘時的偏愛關心。

崔舒若盈盈一笑,美目盼兮,“阿耶看我今日精神正好,可見昨日不曾有大影響。”

“那就好那就好。”齊國公大笑著飲了杯酒,“回頭我命人從庫房裏送些補品給你,我們齊國公府的女娘可不講弱不禁風那套,你阿姐就是武藝嫻熟,尋常學個十年八載武藝的人還未必能打得過她呢。”

齊國公看似隨意提起了趙平娘,何嘗不是在表明他的態度。他不介意女兒參與他們的商議,沒見到他既推崇羅良郡主諸明月,又嘉許大女兒練武麽。他是在隱晦的提醒這些謀士們,別對崔舒若指手畫腳。

能坐在這裏的沒有傻子,崔舒若聽出來了,馮許聽出來,就連家將們都聽出來了。

崔舒若輕輕撥弄披帛,免得不小心壓到,她仿佛不經心,卻在克制唇邊險險揚起的笑意。

而馮許好好一個白面美髯文士,硬生生把臉給氣黑了。

齊國公在最上首不動聲色地把所有人的反應都收入眼中,他誇完趙平娘,重新問起了崔舒若,“既然算此事對你無礙,接下來的時日,船只停靠何處碼頭,可否蔔算?

現今胡人猖獗,我們行水路消息閉塞,若是一個不慎,恰恰往胡人的地盤去了,只怕先頭那只船便是我們的下場。”

關於這一點,崔舒若是很願意效勞的,她也在船上,她和眾人的安危一致。雖然知道趙家人將來會坐擁天下,可不代表他們不會歷經兇險,萬一真落入胡人手裏,指不定她死了,他們活下來。

崔舒若還是得多為自己打算,何況現在利益相關。

她當即應下來,一副樂意效勞,不辭辛苦的做派,“自然可以,能為阿耶分憂,女兒不勝欣喜。”

“哈哈哈,生女當如二娘,”齊國公對崔舒若大加讚賞。

識眼色的人已經跟著笑起來,還有誇崔舒若的,唯獨是馮許臉上連笑都擠不出來。

崔舒若今日算是大出風頭,並且在齊國公府的勢力裏,她擁有了等同於幾位郎君的權利。這一遭,崔舒若滿意,齊國公滿意,大部分謀士和家將面上滿意。

若是說有誰受傷的話,恐怕只有馮許了。

等到商議結束,眾人離開後。

馮許跟上了趙巍衡,突然和他打招呼,“三郎君,等等某。”

趙巍衡看見馮許也先是一楞,他對馮許說不上好惡,就是府裏的謀士。雖說和崔舒若有爭執,但每人看法不同,君子面不合心合,能說出來就是好的。

故而趙巍衡對馮許還是挺客氣,嘴邊扯了點笑,“三通先生尋我可有何事?”

馮許停下來,先對趙巍衡一拱手,然後才道:“國公爺諸子,隨行去建康中,能主事的唯有三郎君一人。今日國公爺竟讓府上的二娘子公然參與商議,實在是於理不合。

您既是國公爺之子,又是二娘子之兄,闔該管一管。請您向國公爺進言,規勸一二。還有二娘子,您為兄長,可勸誡於她,女子該長於內宅,豈可拋頭露面,倘若傳出去,怎能不叫人議論?”

馮許說的認真,他沒註意到趙巍衡的眉頭越皺越深,臉上的笑也漸漸淡去。

等他說完,看向趙巍衡的時候,就見趙巍衡面色不善,“馮許,這些話方才在堂上,你已向阿耶說過,阿耶不允,現在又私底下來尋我。

既然自詡君子,怎能行此小人行徑。你若是不服,當時便該反駁阿耶,可你沒有,足見你膽怯了。”

馮許覺得趙巍衡曲解了他的意思,當即解釋道:“三郎君誤會了,若是國公爺願聽我馮許的進言,我便是被斥責遭庭丈又如何。我不再言,是因為國公爺心意已決,不論再說什麽,他都聽不進去……”

趙巍衡先聲奪人,厲聲道:“你的意思是我阿耶偏聽偏信?”

馮許:“……”

他不知道趙巍衡怎麽越聽越歪,明明自己不是這個意思。

而趙巍衡已是氣急,“還有什麽叫女子該長於內宅,不可拋頭露面?我告訴你,趙家沒有這個規矩,你要是看不下去,大可自請離開,我願奉上百金,助你另尋明主!”

趙巍衡本想拂袖而去,但實在氣不過,走了兩步又回頭,“被你閑話的是我親阿姐和親妹妹,為人兄長,若叫我再聽見你這般編排她們,我定不會如這次般輕易放過。

哼,你家中便沒有阿娘姊妹不成,怎不知將心比心!”

說完話,趙巍衡才氣沖沖的離去。

留下馮許一人,他只覺得莫名其妙,生生被趙巍衡曲解至此,心裏有股勁不上不下的,噎得難受。他不過是來勸一勸,自認為沒有任何不對,更沒有背後編排,怎麽就小人行徑了?

馮許也氣的不行。

兩人算是不歡而散。

而等到馮許回去以後,先是摔了一跤把腦門磕青了,後來喝涼水也能嗆到,平日用慣的毛筆也莫名其妙斷了……

馮許覺得自己真是倒黴透了。

事情傳出去,人人都說是因為崔舒若福澤深厚,他當眾為難崔舒若,可不就不被鬼神喜愛了嘛。

但傳到馮許耳裏的時候,他半點不信,還把勸他和崔舒若致歉的另一個謀士趕走了。等到晚間,他默默把論語塞進自己的枕頭底下,還念念有詞,“哼,管你用什麽旁門左道,就算真有鬼神也越不過先賢孔子!”

然後第二日,他起身時把瓷枕頭帶下床,碎了。

那本論語也莫名其妙字跡暈染,不能看了。

頭疼的不行,腳也歪了的馮許看著滿屋狼藉,心情覆雜。

崔舒若躺在窗前的美人榻上一邊被雀音捶背,一邊問鸚哥,“既然連先賢孔子都護不住他,他信世上有鬼神了嗎?”

鸚哥搖頭,她也滿臉不可思議,怎麽能有這麽倔強的人。

“他非但不信,還說字跡暈染一定是因為江面潮濕,連夜搬了一堆書到床塌上,非要試個究竟。”

崔舒若聽了不禁失笑,她和系統感嘆,“真有意思,這人怕不是生錯了時代,他應該是堅定的唯物主義戰士才對。”

說著,崔舒若又搖了搖頭,“不成,真正的唯物主義戰士可沒有歧視女性的陋習,他還是不夠格。”

崔舒若後來也沒再為難他,因為船越來越靠近建康了。

越是如此,她越能感受到並州和建康的差別,更確切些說,是建康和沿途各地的差別。

建康依著天險,又是水鄉,北地的胡人大多是旱鴨子,壓根不必怕他們打過來,還不用怕沒有糧食。所以在靠近建康時,會發覺這裏歌舞升平,岸邊常常能瞧見花船鶯歌燕舞,還有男子尋歡作樂。

而遙遙望去,岸上也很熱鬧,人頭攢動。

崔舒若是真正上了岸到了建康才知曉什麽叫江南好風光,碼頭能容納下許多條像她們這艘似的大船也就罷了,客船亦是往來不絕,數不清的腳夫在駝東西,還有船夫喊拉纖的號子,人聲鼎沸,熱鬧熙攘。

崔舒若遠遠望去,建康多是兩三層的小樓,檐角下掛著燈籠,風徐徐一吹,燈籠輕搖,就如同柳枝婀娜。建康的每一處都是精巧的,述說江南風光,連燕子似乎都和北地不同。

明明是深秋了,可建康仍舊綠柳如新,怪道詩人們總愛聊贈友人江南一枝春,它連秋日都恍然若春呢。

崔舒若從船上下來坐上了等候已久的下人們備好的軟轎。

她發現建康和並州的風貌相差極大,並州的權貴多是乘坐馬車,而且除了馬匹的健碩,還註重發色,最好都是同一色澤鬃毛的馬,好似這般才能彰顯主人家的富庶。

可建康,竟然是牛車。

還不是因為錢財不夠,因為她身邊的鸚哥眼尖,時不時就能說出正乘牛車,姿勢隨意的主人們身上佩戴的不起眼的玉佩都是古物,價值千金。

突然,雁容驚呼一聲,崔舒若順著她的目光往那處瞧,見到一家食肆將客人用剩下的食物倒入泔水桶中,裏頭都是白花花的米飯,甚至有一口未曾動過的燒雞。

雁容驚呼一聲後,大家都望向她,她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禮,羞愧的低頭,“我之前在曲南,那兒也不窮,但臨近邊關,糧食都緊張,權貴之家也就算了,但很少瞧見當街有人會這般浪費的。”

崔舒若卻生出感慨,建康看似物產豐饒,胡人也過不來,可正是這樣才危險。居安豈能思危,他們偏安一隅,恐怕漸漸就忘記洛陽淪陷,胡人占據北地的恥辱了。

也就是還在北地的幾個重兵把守的州郡,沒被這股靡靡之音吹散。但他們恐怕也都生了異心,怎麽可能齊心協力驅逐胡人。

她放下簾子,搖搖頭,不願再想。

只能等眼前的王朝徹底奔潰,趙巍衡征伐失地,才能迎來曙光。

而在崔舒若放下簾子的時候,前頭一輛牛車上金鈴搖擺,發生清脆聲響,又停了下來,似乎見著熟人。

來人和齊國公算是相識,似乎是齊國公的後輩,齊國公策馬而行瞧見了,寒暄問了幾句,很快又分別了。

牛車在經過崔舒若車窗前時,酒肆上,有人依憑二樓欄桿,朗聲大笑,還飲起了酒,恣意瀟灑,“崔家玉郎,我們可等了你許久,何故姍姍來遲啊,哈哈哈哈!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